文/蔡苡柔

白天你呲個大牙嘎嘎樂,一到晚上你趴著被窩子輾轉反側。換頭像,發朋友圈,這是為何。孤獨寂寞,人間不值得……

這首在抖音走紅的《網抑雲之歌》,反映了中國大陸當代年輕人的「喪文化」。「網抑雲」這個詞的流行,來自音樂平台網易雲評論區充滿各種被評為「賣弄傷感」、「無病呻吟」留言的現象,這種尤其在深夜容易觸發的「抑鬱情緒」引發許多討論。

「喪文化」不只在中國大陸流行,台灣和香港也有類似現象,但呈現的方式不太相同,背後是兩岸三地不同的社會氛圍以及發展進程。在台灣,喪文化和厭世風氣,正在社群媒體快速傳播,比起「網抑雲」症候群,更普遍出現在社群媒體的新詩、語錄之中。

「新詩」及「語錄」當道

在社群媒體發達、碎片化的時代,具備輕薄短小特性的「詩」、「語錄」、「金句」能快速地在網路平台流行傳播。在這一個注意力經濟的年代,容易消化且淺顯易懂的內容反而更加受歡迎。去年七八月間,用「像極了愛情」造句,成為網路新哏,不僅網友們用它來進行各種造句,商家乃至台灣的政府機關也加入,只要加上這句,人人都是詩人,也被網友稱為是「現代詩的文藝復興」,帶動實體新詩刊物的銷售。

長篇的文章或許較能清楚闡述觀點,但擷取精華才利於快速傳播,一張圖片搭配有趣語錄、一句台詞套著劇情截圖,往往比起任何宣傳都能更快速在社群平台發酵。新詩具備格式自由、字數不限制等優點,且往往不必讀全文便能表達意思,透過網友創意自由的排列組合進行「二創」,更增添其傳播性和讓發揮的自由度,輕薄短小的新詩,也就深受網路歡迎。

這也是「晚安詩」、「每天為你讀一首詩」等臉書粉絲專頁能快速走紅,分別擁有逾42萬、13萬粉絲的背景原因。而這些粉專經營有方,深諳網路傳播的精髓,經常節錄新詩的幾句製成圖片,用簡短的句子抓住眼球,往往單篇就能獲得逾萬的分享或點讚。

不過這些新詩都有一個特別之處,就是「聚焦在個人的情感傷痛」,結合喪文化,成為獨樹一幟的風格。苦勞網記者張智琦在《小感傷與「大」拒斥:台灣年輕詩人的「廢鬱詩」》一文中提到,他觀察到出生於1980年代到1990年代備受歡迎的新生代詩人,他們的詩作可以用「廢鬱」二字概括。

例如任明信《傷心的時候》:「傷心的時候,就抱著你送的魚缸,沒有水,魚缸有魚」、潘柏霖《我恐懼所有令我著迷之物》:「我害怕長大,成長這回事,怎麼會是喜歡的東西,一樣一樣被拿走」,以及徐珮芬《被雨困住的一生》:「雨天並不可怕,難過的是,想起曾有人,為我撐傘」。詩中聚焦在個人的情緒,透過簡單的意象,表達傷悲。

張智琦分析,廢鬱的情緒包括孤獨、寂寞、害怕、難過和自憐茫然等。這些情感主要源自於個人感情的挫敗,也反映了當代年輕人自我封閉、原子化的主體狀態。他引述波蘭社會學家包曼(Zygmunt Bauman)的說法,提到新自由主義讓勞動市場愈趨不平等和分化,加上消費主義文化氾濫,人被要求自由選擇、相互競爭,導致人們失去改變社會的願景,退縮到「為自己而活」。這樣使得在廢鬱詩中的「小感傷」,與「小確幸」其實並不衝突,反而根源於同樣的政治經濟結構。

「雞湯文」遭撻伐

近十年,港台暢銷書出現「不朽」、「Peter Su」這類長踞排行榜的作家,其特點是用文青的筆觸,寫作人與人之間的連結,以及自我成長、等待愛情、心靈療癒類的文章,同樣也是在無法改變巨大結構下的「為自己而活」。有趣的是,過去這種讚揚小確幸、溫暖的雞湯文,在階級分化的如今,往往非但安慰不了現代青年,反而引發批評與論戰。

2020年,一篇《月薪25萬和月薪3萬煩惱相同》的網路文章引發廣大迴響,以此展開許多討論。網路媒體「一件襯衫」創辦人黃山料在文中提到,自己有一位月薪新台幣25萬元的鄰居也是會嫌錢不夠用,不同社會階層有一樣的煩惱;其間的差異,只是喝星巴克不用等到買一送一、出門只搭計程車、硬幣掉在地上不用撿等。該文遭到輿論撻伐,批評他是無意義的「正能量雞湯」,也有人認為,這是不食人間煙火的「廢文」。

作者想表達的,是類似過去雞湯文模板最常見的「人無法為錢而活,要追逐快樂」樣板。而這次已不再能獲共鳴,背後也與政治經濟結構的變遷、貧富差距加深,以及階層流動固化有關。

以1960年代至1970年代的台灣為例,經濟發展到達一定程度,尋找超越金錢與物質的快樂,豐富心靈是主流輿論所接受且讚揚的。但隨著時代改變,階級難以流動,物質生活都難以滿足,當網路上越來越常出現「要多少錢在台北才能活得不錯?」、「月薪5萬仍舊存不到錢,怎麼買房?」這類議題的文章,可見,越來越多人連「小確幸」都勉強,更遑論物質生活充裕轉而追求心靈生活。因而,這種要大家「尋找快樂」的文章,被認為沒有意義,更是一種對現實的諷刺。

「幸」與「喪」都在抗拒大格局

不論是要讀者專注在「小確幸」上的療癒文學,又或者是要專注情緒、正視自身「小感傷」的廢鬱詩,張智琦和東海大學社會系教授趙剛都觀察到了它們內在的共通性:抗拒大敘事。

2014年趙剛在《「小確幸」:台灣太陽花一代的政治認同》一文提到,他認為,「小確幸」不是日常的「小小確定的幸福感」而已,而是資本主義發展沉滯期所產生的一種高度政治性的特定文化想像。趙剛指出,小確幸發源於經濟長期停滯的日本,恰恰是建立在沒落或沉滯的資本主義社會之上,但它並不提供任何質疑或反抗大環境的立足點,反而成為一種掩蓋無力感的「代糖」。

張智琦則認為,一體兩面的小確幸和小感傷,內裏是青年世代缺乏改變巨大結構的能力,退卻到私領域跟網路世界,尋求個人化的救贖。「既可以是偶像劇、甜點或網路遊戲帶給我們的短暫而微小的幸福感,也可以是喃喃自語的『廢鬱詩』帶給我們的無害而共鳴的感傷。」

趙剛進一步分析,「小確幸」的背面是對「大」和「深」的割裂,而其在台灣的流行,除了有資本主義發展的背景之外,也有兩岸對立、政治惡鬥下對未來發展方向的失落,形成一種台灣版的政治認同結構,而其推展出的政治路線高峰,發生在太陽花學運。張智琦觀察廢鬱系詩人與政治有關的著作,認為他們由於缺乏對歷史、社會和政治等議題的深入認識,其所創作的和社會、政治議題相關聯的詩,往往以去歷史化、去政治化的面目呈現,流於直覺性、發洩性的反中情緒。

這也是趙剛批評「小確幸」之處。他認為,資本主義、民族國家和兩岸關係並不簡單,但真正積極面對這些「麻煩」的態度,才會變成改變的契機。他因此批評,小確幸把問題隱喻化,防止社會苦難向經驗理論開放。

這類幽微傷感的青春文學或是安慰奮發的心靈雞湯,往往不具宏大的格局,缺乏更寬闊的視野,是放在任何脈絡下都可以成立的,因而不具備解決「現實」問題的能力。這也反映年輕世代對現實政治經濟環境的無能為力,轉而追求個人情緒的抒發。

階級焦慮 啃噬青年世代

不過這種無奈和規避,究竟是一種無力?又或者是一種無能為力呢?其實細觀近年的流行文化現象,不難看出新自由主義發展至今,年輕世代深陷於買不起房子、生活無法改變等由階層固化而來的結構困境。

在娛樂作品領域也可看到,如《寄生上流》等作品引發廣大共鳴,近年中國大陸網路熱門關鍵字或是流行文章,背後也是對階級問題、消費主義的探討:「精緻窮」反映年輕人消費觀念的改變,也與階級流動的難度上升有關;「打工人」則有一種「真正的英雄主義是認清生活後還能熱愛生活」的自嘲式樂觀,雖然抱怨但「還是要積極努力向上把錢掙了」;此外「凡爾賽文學」的走紅,除了是對於炫富的不滿,也是不同階級觀察其他階級消費生活時的「難以理解」。

在港台,「小確幸」和「小確喪」構成青年精神的面貌。「喪」、「厭世」,以及對政治經濟結構的無力,讓小確喪文體超越了以往的雞湯文章,逐漸成為主流。

不過,港台流行的「喪文化」在創作題材上,更多的與政治連結而非將矛頭指向階級。例如,前段時間香港社群媒體廣為流行的一則圖片,一個青年深夜在床上滑著手機,眼淚流了下來:「又是難以成眠的一天」,展現香港青年在反修例運動之中的無奈與感觸,這種無力與情緒的抒發快速地引發共鳴。

然而,港台青年寓政治於文學之中,對於深層次階級議題的探討,反而因此被遮蔽了。而「小確喪」的出現與走紅,體現的是青年無能為力的情緒自溺,抑或是遍尋方法後無果的無奈喟嘆,或許仍舊難以解答。

本文來源:《多維TW》月刊06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