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街道辦」政治浮生:被體制吸納的有為青年們?《端傳媒》來福手記

2021/01/23 轉角說

「為什麼中國越來越多高學歷青年,選擇走入基層公務體系?」中國在2020年的一起新聞引發社會熱烈討論:海歸回國的高學歷青年,接二連三選擇了中國地方基層行政體系。圖為示意圖,非當事人。 圖/法新社 facebook

主持人/編輯七號。專訪來賓:《端傳媒》記者來福。

「為什麼中國越來越多高學歷青年,選擇走入基層公務體系?」中國在2020年的一起新聞引發社會熱烈討論:海歸回國的高學歷青年,接二連三選擇了中國地方基層行政體系——俗稱「街道辦」的街道辦事處——作為求職選擇。許多輿論意見認為,這是一種「人才浪費」和「高學歷低成就」的委屈;而在現象的背後,值得留意的是中國就業和社會環境的轉變,以及這些被認為年輕、受過良好教育的青年才俊,在進入基層舊體制之後,試圖在體制內作出的改變與妥協。

《端傳媒》記者來福的深度調查報導:〈走進體制的年輕人,漸漸成為它的一部分〉,從中國街道辦的案例,探訪這些高學歷的中國青年們,為何將基層公務體系作為職涯的選擇?過去被認為應該最具市場競爭力、可以進入大公司賺大錢的年輕人,在轉往街道辦工作之後,又面臨到哪些衝擊和職場生存挑戰?一個又一個高學歷青年,在大環境就業市場緊縮、街到辦薪資提升之下,投身到體制內的人們,有沒有可能成為未來改變中國官僚主義的力量?本集《轉角國際》的重磅廣播系列,從記者來福的採訪手記,側記街道辦政治浮生的觀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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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務員一直是比較吃香的職業。但對中國年輕人來說,過去要考公務員,就會跑去像中央級別,或者省、市級別,因為仕途前景是比較好的。 圖/中新社 facebook

▎調查報導的緣起?

2020年在中國有個引發討論的新聞,就是清華、北大,中國最好的兩所大學,有很多大學生被招進杭州街道辦,其中有碩士生、博士生。「街道辦」是最基層的政府,過去職員很多都是中專學歷、大專學歷,或者一些部隊轉業的幹部,就是從軍隊裡面退役,然後安排工作就安排到基層政府,很多實際上是沒有公開招聘的。我採訪到的廣州一個鄉鎮政府,是這幾年才公開招聘,之前都是本地村民會去工作。基本上做的是很瑣碎的工作,主要執行上級政府的命令,所以也談不上什麼專業性。

新聞一出,大家會覺得清華、北大的大學生碩士生去基層政府工作是一種「浪費」,當然背後另一個問題是,是不是體制外的工作不好找?在就業市場上已經沒有什麼好工作,吸引力還不如一個街道辦。像我這次採訪的深圳跟廣州,他們給的薪水很高。在深圳,街道辦公務員年薪可以拿到28萬人民幣以上(約新台幣122萬),而實際上經常還可以拿到更多。

公務員一直是比較吃香的職業。但對中國年輕人來說,過去要考公務員,就會跑去像中央級別,或者省、市級別,因為仕途前景是比較好的。如果是到街道辦,因為街道辦的行政級別很低,在裡面又是一個剛剛進去的辦事員,你的晉升可能最高也就做到科長。科長就是所謂領導職務裡面最低的一級,但如果你是在市政府這種級別,那可能你在一個小小的辦公室之中就有好幾個科長,往上升遷成為處長的機會會就高很多。所以在街道辦,基本上是不太有野心的人才會去那裡工作。

2015年武漢,等待進入考場準備公務員考試的人群。 圖/路透社 facebook

大家會覺得清華、北大的大學生碩士生去基層政府工作是一種「浪費」,當然背後另一個問題是,是不是體制外的工作不好找?在就業市場上已經沒有什麼好工作,吸引力還不如一個街道辦。2013年南京一名參加公務員考試的考生。 圖/法新社 facebook

▎什麼是「街道辦」?

街道辦的全稱叫「街道辦事處」。其實它是一級政府,在中國的行政體系裡,最高一級是中央,中央下面是省、省下去是市,市下面是縣。縣其實在很多地方又叫區,那縣再下去就是鄉鎮。

縣跟鄉鎮是以前的說法,就是在中國的農村地區,可能還是這樣分類,它在城市裡面就會叫區。區政府下邊會有原來是鄉鎮政府,但現在就叫「街道辦事處」。簡單講,你可以理解為它就是一個鄉鎮政府,但他的區別,可能是它在那個體制裡面是作為區政府的派出機關。

但我覺得,實際情況來看,它越來越成為一級政府,甚至看作一個獨立的一級政府也沒有關係。可以說是在各地的行政體系裡面算是最基層的單位。因為比如說鎮政府下面,其實是村民自治委員會,就是各個村裡的。那村委會在中國的政治裡面,那是屬於基層自治組織,就說是村民自己選舉,把自己的村委,村幹部選出來,而不是中央任命的。中央任命的,就任命到街道辦。跟鎮政府這一級別為止,所以就是最基層的政府。

圖為南京市雨花台區的板橋街道辦。 圖/維基共享 facebook

▎調查採訪遇到的困難

訪問對象一開始是很難找的,就是透過自己的朋友、身邊有在當公務員的人來尋找。當然很多人都拒絕受訪了,可是還是有人願意出來講,就算是在體制裡,還是有人抱持開放的心態,像這幾個被訪問的當事人就是。

其實一直以來在中國做報導,我覺得都有同樣的問題,尤其是這兩年當你說你是一個香港的媒體,要採訪的時候大家多少都有一些警惕,但還是會有一部分人有傾訴的願望,以及有一些信任吧。有一些已經是《端傳媒》的讀者,譬如我這裡邊採訪的一個在深圳的街道辦公務員歐陽,當然這是一個化名,也是《端傳媒》的讀者,他就是有這層信任,就很願意談。

▎受訪者的背景為何?進入體制的感受?

歐陽是所謂的「80後」,現在30歲左右。他讀的是很好的大學,一個國內的重點大學,畢業時大概是2010年左右,他的工作是房地產行業,然後他的老闆也是海外留學生回來,同事也大部分是名校畢業。當時的社會氛圍,是大家都覺得你在市場經濟、在民營企業工作,你的未來是不可限量的,未來有可能會做到很大的項目。你的公司可能會在工作期間上市,你可能會實現財富自由,大家想像的前途是非常光明的。

相對的,你去當公務員,那時很流行的說法,就是「一眼望到頭的生活」,就像你大概知道自己進去每個月拿多少錢,20、30年後也拿這麼多錢,然後你做的是「沒有創造性」的工作,在名校畢業生這個圈子裡,大家會比較負面的去談進入體制內的事情。

民間企業當然競爭很激烈,壓力很大,他覺得自己的性格可能不適合參與這種競爭,他就退出,那他就去考公務員。那時因為基層公務員也沒有什麼人考,所以他很容易就考進了。競爭比大概是一個崗位,可能有20、30個人考,今天已經是幾百,甚至上千個人在搶一個崗位的局面。

變化在於,體制氛圍也在漸漸轉變。可能他的同事以前也會比較有批判性一點。所謂批判性質是說,對於這個體制、對於政府的一些行為,對於一些公共事件的回應,都會有比較批判性一點的態度,這幾年可能就會比較認可政府,比較認可國家。一些事情的處理他會在這方面上感受到一種緊縮。

就業市場上已經沒有什麼好工作,吸引力還不如一個街道辦。 圖/路透社 facebook

▎緊縮與社會環境有關嗎?

比如說做城管的,十年前在中國大陸,「城管」其實是一個很負面的詞,經常看新聞就是城管毆打小販。對中國普通民眾來說,也是覺得對這個群體的印象是很差的。那當然,經過那麼多輿論事件後,實際上內部也有在約束自己。比如說,他們現在出外勤去,去整治市容跟那些小販打交道的時候,他們一定會守住一些底線——不動手——如果小販要動手打你的話,那他們是要求出外勤的同事手要放在背後,不可以演變成「輿論事件」,不可以讓人看到你有動手的痕跡,甚至你被打,也千萬不要還手。

為什麼城管以前會有野蠻執法?實際上是因為有很多指標要完成。比如說你要開多少罰單,有一個是數字指標要你去完成,有KPI壓力。曾經在基層一度是取消這個KPI的業績要求,不會再對城管施壓,可是這幾年這樣的約束、業績指標又回來了,數據指標的要求會變得越來越嚴格。從上級政府一路往下層層壓到下一級別。

我的另一個採訪對象,他所在的部門是收發公文,就是上級政府的公文去發,有一個系統就發到他們街道辦,由他來收。那他講到一個大概數字是說,前兩年可能每天會收30個公文,公文就是代表有一個任務要去完成,那現在是可能是60,就是兩年間已經翻倍。

如果用中國體制內的話,就是形式主義,可能意味著基層不再那麼靈活的處理,他需要不斷地去接收上級的任務,上級的任務是有上級的上級發下來的。所以這個變化可能是這個官僚體制,權威體制從中央,從中央到基層,他控制得更緊密。

比如說城管,可能今天是要求你去統計轄區範圍內的下水道、下水井蓋的安全問題、井蓋有沒有損壞等等,你就要請城管去走一圈統計,回報一個數字上去。但可能第二天,上級又突然發一個公文,向另一個辦公室指示他們從另一個角度,例如從市容市貌的角度去再統計一遍。大家明明都是在做一樣的事情,但卻要被迫做兩遍。

▌接續下篇:〈中國基層公務員的混水摸魚生存術:注定成為官僚主義的形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