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鉛筆道」(ID:pencilnews),作者:張旋 林森,編輯:吳晉娜,36氪經授權發佈。
凌晨1點半倒在烏魯木齊街頭的23歲的「多多買菜女孩」,一下子揭掉了互聯網公司那件光鮮亮麗的外衣。
沒過幾天,又傳出消息:拼多多的又一位勇士倒下了。不知從何時起,「996 是福利,007 才是常態」,已經成為互聯網大廠的畸形用人觀。
我們近日訪問了幾位有過996經歷的互聯網「大廠人」,在他們正在或者曾經所處的工作環境中,996都正常的就如同呼吸一樣。
有人晚上加班到11點才回家,領導一個電話就又必須跑回公司加班到2點多,還要被領導向上級打小報告:有人加班到第二天早晨7點才回家睡覺,但10點鐘還是要精神百倍地去應對忙不完的工作。
有人為了只有1/3的晉陞幾率,每晚結束工作後加班改述職報告,1個月改了10幾版。好不容易得到晉陞機會,她卻選擇裸辭。半年後「上岸」,入職一家工資低卻有「人情味」的事業單位。
有人從國企跳到心心唸唸的互聯網公司,卻並沒有感受到想像中的活力和效率,而是覺得自己有限的精力都被耗在了無限的流程溝通與隨時隨地有可能變化或中斷的基礎流程中,最終又選擇逃出互聯網。
但也有不同意見者,有人每天晚上11點才能下班,有時候凌晨1點還在公司開會,但他已經習慣了這種工作節奏,看看自己的高收入,覺得自己還能忍。他覺得公司處於快速發展期,產品迭代慢了,就有可能有損失。這樣的話,個人收入也會受影響。不能總怪公司給的任務量大,還是和個人效率有關係。
在大廠中,這樣「還能忍」的人不在少數。但正如一位受訪者所言,對個人,996不是「福報」,反而是一種「陷阱」;對公司,996不是可持續的競爭力,要長期保持發展速度,一定需要更高維度的競爭力。
互聯網高速發展到現在,就是無數個打工人在高強度工作下熬出來的。這種狀態對於互聯網公司來說,很難在一朝一夕間被改變。然而,「從來如此,便對麼?」
以下是4位「大廠青年」的自述。
註:本文內容主要來自被採訪者自述,鉛筆道做整理。論據難免偏頗,不存在刻意誤導。
拚命晉陞之後,我卻選擇裸辭
大廠工作時長:1年半
工作內容:運營
2019年秋招, 經歷過無數次燒腦的筆試和神仙打架般的面試,我如願進入上海一家知名互聯網公司,做了一名小小的運營。
坦白來說,進入公司的前半年,我都覺得自己還挺幸運的,因為工資比較高。大廠的光環十分閃耀,身邊很多優秀的同學都往互聯網行業鑽。拿到一張大廠offer的人,會覺得自己得到了極大的肯定。然而,入職後,加班、內卷、PUA,才感到這些在互聯網公司正常得如同呼吸一般。
我所在的是一個增長比較快的新部門,周邊同事大多是名校畢業生。我們正常下班時間是晚上6點半,但也只是個擺設。一般我們會先去吃個晚飯,然後回到工位開啟晚上的「上工」。HR會公佈每個部門和個人的平均工時,低於一定量就說明工作不飽和。
我每天的工作內容就是不停地上活動頁、對接各個部門、復盤活動數據、準備下次活動的方案。超飽和地完成這些基本工作後,一般要忙到晚上8:30。偶爾一次七八點鐘下班,我看到工位上還滿滿噹噹都是人,會覺得自己像做錯了事,只敢偷偷摸摸地走。
公司規定晚上10點之後下班可以報銷打車費,所以我會再堅持一個半小時,把第二天的工作提前做一點,然後直接打車回家。碰上搞活動的時候,只要能在12點之前結束,我都覺得還能接受。
一年多時間裡,生活與工作沒有邊界感是最讓我崩潰的地方。
隨時隨地被要求加班。不管白天黑夜,還是週末或者工作,我經常接到各種 「電話轟炸」,只要我負責的「一畝三分地」出了任何問題,就要隨時隨地克服困難解決問題。有一次節日活動,我加班到11點,但是忘帶電腦回家。當時出了個小問題,於是我大半夜被喊回去加班到了凌晨2點。但第二天,我還是被負責人向我的上級打了小報告,他說我這麼重要的活動竟然不帶著電腦,不能及時處理問題。
寫週報是我最大的噩夢。雖然是雙休,但我們只有週六能空出來時間寫週報,週報要復盤各種數據並提出自己的優化方案,一寫就是好幾個小時。我們的週報會彙總到小領導的週報裡。提交之後,如果小領導對我的某個數據、某個事情有疑問,會立刻問我,所以我需要守在電腦前隨時待命。因此,我其實沒有週六。
被晉陞壓力折磨。去年年中,我入職也接近一年,開始準備晉陞述職報告。公司內部有個評審委員會,晉陞需要通過委員會的述職答辯。在互聯網大廠之間,職級是基本對應的。晉陞之後不但工資、待遇會漲,跳槽的時候也會增加議價的權利。晉陞的概率只有1/3,所以為了述職每個人都很拼。
一個月的時間裡,我每天晚上8點半強制自己結束手頭上的工作,然後找個會議室把自己封閉起來改述職報告,一直改到10點半。一份報告前前後後調結構、改邏輯、添數據,改了十幾個版本。在被晉陞述職折磨的那一個月裡,我感覺自己的生活完全被打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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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我負責的工作內容在部門比較重要,我的工作也一直完成得不錯。所以儘管艱苦,我還是順利晉陞了。但是我並沒有特別開心,反而感到了更大的壓力,因為接下來的好幾場大型活動,會對我的精神和身體提出更強的要求。在預感到更大的「暴風雨」來臨之前,我選擇了裸辭。
其實裸辭的念頭經常會在某個深夜下班回家的路上冒出來,但心裡又會很矛盾。因為從小到大,我都一直被教育要多吃苦,要有責任心,所以會經常自我洗腦:如果過得舒服安逸,也會是一種罪惡,周圍的人都在熬,被環境趕著往前走。
互聯網人的35歲危機不是危言聳聽,能衝到高層的人都要極度拚命。我很清楚自己本性上不是一個特別「狼性」的人。而在一個競爭白熱化的環境裡,每個人都必須是一個戰士,你想讓你做的事情優先級放到最高,就要不停地據理力爭。
在那家公司工作的一年多中,每天高強度的工作後,我經常會在晚上崩潰到大哭,有時會莫名其妙沖男朋友發脾氣,差點鬧到分手。以前我會跟他解釋,工作太飽和,完全沒有時間停下來,他還會質疑我是不是不能吃苦。但疫情期間遠程辦公的那些天,他親眼目睹了我的工作狀態,他也驚呆了。我的ddl(dead line)是以小時來計算,有時甚至細化到每一分鐘。
畢業之後的這兩年裡,身邊很多同學都轉向了體制內。裸辭後的我選擇逃離了上海,逃離互聯網,去了一個二線城市的事業單位工作。工資雖然不如以前高,但是折算成時薪比以前高出很多。現在的工作也少了內卷與同輩壓力,單位的人際關係也溫和很多。前幾天,還有很多同事關心我是否安頓好了住處,這讓以前被當作一名成熟的「工作機器」的我倍感震驚。
前幾天看到多多買菜那個女孩的新聞時,我條件反射般地猜想到:可能她之前也有不好的預感吧,只是看到大家都這樣熬,就覺得自己是正常的。
互聯網公司對加班文化的習以為常讓我覺得既憤懣又無力,經常想到魯迅在《狂人日記》裡那句叩問:「從來如此,便對麼?」
從國企跳到互聯網,3年後我選擇二次逃離
大廠工作時長:3年
工作內容:戰投
從海外留學回國之後,我去了一家國企工作。國企的工作穩定安逸,但是容易讓人喪失鬥志。到了2017年,互聯網行業人潮湧動,高薪、快速成長的特點讓我特別嚮往。
抱著趁年輕多拚一拚的想法,我給自己打了打雞血,沒經過太多掙扎就從國企辭了職,到了某互聯網巨頭公司工作。
當時我做的是偏技術方向的項目管理,每天工時平均在13個小時左右。從早上八點到晚上九點,沒有一刻鐘是清閒的。碰到大型活動,我需要連續幾天加班到凌晨。比如公司每年年底都會舉辦一個行業大會,大會籌備的時候要連續好幾天熬夜寫報告,還要去會議現場盯每一個環節的綵排情況。
雖然我每天的工作強度沒有到嚴格的996,但週末臨時加班的時候也不少。有一年元旦,我父母來北京,定好了晚上一起吃飯。結果當天上午公司發來通知,要求下午去加班。因為這個項目需要同時協調多個部門,走各種流程手續,等我加班到晚上12點回到家,家人早就睡了。
還有一次我過生日,同時也是節假日,本來也是打算跟家人一起過,但是那天我又被喊回公司改報告,加班到很晚才回家。這樣的事情,在那兩年發生了多少次,我都記不清楚。
後來,我又去了另外一家互聯網大廠做戰略投資。忙的時候,會有多個項目的ddl(dead line)同時朝我襲來,每天都被工作「綁架」在辦公室裡。
時間上的不自由,偶爾也會導致心理上有一種牴觸的感覺。但是看看公司的股價,再算算自己的收入,又會不自覺地給自己打雞血。
今年年初,我離開互聯網公司,去了一家細分領域的專業投資機構工作。不管是時間,還是公司管理,新公司都相比於之前靈活很多。
擺脫掉在大廠裡時刻變化的失重感,以及到了一定年紀就面臨被淘汰的危機感。現在我終於有機會掌控自己的時間,也變得從容放鬆許多。
在我看來,大廠就像一個快速運轉的龐大機器,每個人都是大大小小的齒輪,跟著機器的運作被推著向前走。小齒輪要做的就是老老實實地擁抱變化,但有些「變化」確實有點形式主義,比如有時候光換個PPT模版就要來來回回折騰好幾個版本。
「擁抱變化」這個詞聽起來充滿活力,但翻到這枚「硬幣」的暗面,它其實也代表了一種不穩定。大廠組織架構調整是常有的事,很多流程因為人員的快速流動難以固定下來,某個人離職了或轉崗了,這個流程也就消失了。所以身在其中的人會感覺每個事兒都是新的,誇張一點兒說,很多看似日常工作的的基礎流程,有時候也要重建和溝通許久。
這幾天大家都在討論「年輕人拿命換錢值不值得」。說實話,當年我就是這麼撐過來的,覺得趁年輕多賺點錢挺好的,大廠能給你其他行業給不到的高薪,很多人就是在這裡攢到了人生的第一桶金。
如今我也過了讓互聯網嫌棄的35歲,才深刻體會到,互聯網高速發展到現在,就是無數個打工人在高強度工作下熬出來的。這種狀態對於互聯網公司來說,很難在一朝一夕間被改變。畢竟是商業,需要應對無邊界的競爭。
但我還是想要告訴年輕人們,適時做出適合自己的選擇並不過分。在激烈的商業競爭環境中,對公司來說996是很難避免的。但對個人,996是不可持續的,不少人都是做好了熬個五六年然後離開的準備。
互聯網大廠們在招聘一茬又一茬的年輕人進來燃燒青春。但現在年輕人的自我意識較高,瘋狂996的可持續性更低。只追求996,不給員工提供相應的福利和健康保障,不但會傷害一些公司的長期價值,也會勸退很多有抱負的創新工作者。
長期來看,對個人,996不是「福報」,反而是一種「陷阱」;對公司,996不是可持續的競爭力,需要更高維度的競爭力。
996一年後,我被告知「擁抱變化」
大廠工作時長:1年3個月
工作內容:品牌策劃
大學畢業後,我一直在做品牌策劃工作,也算是積累了一些小項目的執行經驗。2018年年中,我決定跳槽去這家頭部視頻網站工作,工作內容是負責公司自制綜藝節目的品牌策劃。
當時公司內部綜藝節目眾多,各個項目組的人手都不是很足。進入公司才發現,我所在的項目組的品牌宣傳工作只有我一個人去負責。要知道就算是一般小製作公司的節目,光是品牌這部分,線上線下也需要兩三個人分工協作才能去完成。
雖然只有一個人,但我也只能選擇硬著頭皮去上。我負責的節目不屬於高流量類,需要足夠好的口碑,這對品牌宣傳的要求更加嚴苛,宣傳內容必須是新穎的、亮眼的,才會有傳播力。
先是做創意。內容創意需要花很多時間思考和打磨,但是當時節目馬上就要上線,留給我的時間只有一個月多點。那段時間,我每天都在不斷地提方案,在想新的創意。每天都會不斷出現新的idea,然後再推翻,每天都在自我懷疑和否定。
我不想用標題黨和八卦獵奇來吸引觀眾,希望做出既能滿足傳播需求又包含創意的方案,就像在藝術創作和商業規則間找平衡。周圍又沒有同類節目的參考目標,我就只能靠燃燒腦細胞找解決辦法。
現在回想起來,那是一個從有到無的創新過程。在地鐵上,哪怕躺在床上睡覺前,我都在想有沒有新的辦法,有沒有什麼地方可以改進。
然後是執行。等到方案確定後,我的時間已被用掉不少,剩餘執行時間被壓縮的厲害。執行的每一個細節,包括物料、設計、渠道等,都要我來負責,大到傳播策略,小到一篇微信投放文章的角度和措辭都要把關。其實有些工作我也是第一次接觸,因為只有一個人,所以一沒有請教的對象,二沒有協作的同事,所以有些坑只能自己去踩。
當時的感受真的是分身乏術。渠道對傳播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我需要溝通到許多外部團隊。怎樣利用好各渠道,不同的渠道投放什麼樣的物料,和不同的團隊人員怎樣溝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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